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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文艺盘点 · 艺术电影 | 缴蕊:轻与重,女与男

缴蕊 海螺Caracoles
2024-09-06




轻与重,女与男:2023年艺术电影回顾

缴蕊


从各种角度来说,2023年都注定将是被全球电影行业所铭记的一年。无论是始自5月的美国编剧工会大罢工,还是《芭比》和《奥本海默》在夏天引发的现象级观影热潮,都为未来几年内电影工业格局的改变埋下了伏笔。而对艺术电影来说,这一年更是令全球影迷和影评人暌违已久的佳作“井喷”之年。《电影手册》《视与听》等电影杂志纷纷推出编辑部遴选的年度最佳片单。各个榜单的异彩纷呈,给全球艺术电影的年末盘点带来了多元的视角和乐趣。

一、粉色风暴,女性力量


这一年,世界艺术电影的高光时刻一多半属于女性。5月27日,戛纳电影节将金棕榈大奖颁给了法国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和德国女演员桑德拉·惠勒合作的《坠落的审判》,使影评人口碑与戛纳评委会的选择达到了几年来罕见的一致认同。7月,由格蕾塔·葛韦格和玛戈·罗比合作的《芭比》不但成为2023年全球票房第一的电影,也在全球各界引发了现象级讨论。现年40岁的葛韦格更是被戛纳电影节组委会官宣为明年的评委会主席。接着,威尼斯电影节在9月将金狮奖授予艾玛·斯通主演的女性主题电影《可怜的东西》,为具身影像呈现与女性意识觉醒之间的关联提供了有力背书。而《迷雾中的她》《奇美拉》等更多小众艺术电影的集体涌现使得女导演和女性题材作品与往常占主导地位的“男性趣味”在总体表现上至少平分秋色,甚至达到了更胜一筹的水准。

显然,女性主题电影这一年的高歌猛进并非无源之水。两年前,金棕榈和金狮奖分别授予了茱莉亚·迪库诺的《钛》和奥黛丽·迪万的《正发生》。在当时以生育选择权为中心的全球女性主义浪潮中,女性导演和她们的电影创作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如果说2021年女性电影人的亮眼表现来自于社会思潮的共振,那么2023年她们的进步则更加坚实而全面。女性除了稳固自身在表演和导演界的地位,也在更深层的电影策划和制作发挥着更加深远的影响力。在这一维度上,格蕾塔·葛韦格和玛戈·罗比的合作提供了一个鼓舞人心的范本。《芭比》的成功破圈也使其超越了“商业片”与“艺术片”的既定界限,以女性电影工作者的跨界工作为电影艺术和电影工业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力量。

电影《芭比》

回顾《芭比》的策划及制作过程,恰好可以窥见当代女性主义思潮发展的一个缩影。事实上,这部基于美泰公司(Mattel)经典IP芭比娃娃创作的真人电影在2009年就开启了制作计划。然而在历经女性主义思潮洗礼的当下全球文化语境中,拍摄一部以芭比为主角,又在性别议题上保持“政治正确”的影片实非易事。剧组的难题不仅仅是塑造一位同时具有美艳外表和先进性别意识的女主角,而是让人们真正接受并重新爱上芭比这一概念。

十年过去,《芭比》的制作权从环球流转到索尼,又交给华纳兄弟。编剧和女主角人选几经更替,但始终未能正式开拍。2016年,索尼曾经相中艾米·舒默担纲主演。这位长相平凡,以大胆直露的性别立场著称的喜剧女演员无疑更符合大众对女权主义“酷女孩”的想象。虽然她只在剧组待了四个月,却亲自参与了剧本修改,为这部电影确定了基本剧情架构:芭比因为不完美被踢出了幻想世界,最终在真实世界发现并接纳了自我。2018年,真正决定《芭比》命运的两位女性终于出现了:那就是玛戈·罗比和格蕾塔·葛韦格。2019年,片方正式敲定金发碧眼的澳大利亚女星罗比成为最新一代“芭比化身”。她不仅为芭比赋予了有血有肉的外表,也以执行制片人的身份主导了项目的推进。在她的邀请下,以《伯德小姐》《小妇人》等影片名声大噪的新生代女导演葛韦格加入了《芭比》项目,为电影注入了灵魂。

不同于女权主义者“冷酷叛逆”的刻板印象,葛韦格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选择了在今天看起来不合时宜的“死亡芭比粉”和“塑料感”等元素来构建芭比世界,以坦诚的姿态直面女性身份的历史断层和普遍困境,让这部商业IP电影在艺术层面上也呈现出有力的严肃思考。更重要的是,在银幕之外,两位横跨演员、编剧、导演、制片人等多个角色的女性电影人联手合作,不仅铺就了《芭比》的成功之路,也预示着电影业格局的转变。“个体全能”的女性将她们的力量从幕前延伸到幕后,为电影艺术带来新的生机。

电影《坠落的审判》

与此同时,勇夺金棕榈的《坠落的审判》则在更加传统的艺术电影制作模式中,以更加沉着内敛的方式展现了女性力量。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和女主角桑德拉·惠勒同生于1978年。在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下,影片不但呈现了一桩看似简单,实际千丝万缕的悬案,也将现代人千疮百孔的家庭生活剖析得淋漓尽致。在一场场调查、庭审和回忆引发的家庭冲突和心灵拷问中,我们看到的是伯格曼式的残酷和执拗。但根本区别在于,伯格曼在他的家庭题材影片中并不为女性的代言,也不提供任何出路或光明结局。他只是用女性作为符号,去书写生活中那些敏感脆弱的,被欺侮和漠视的人。而特里耶的理性剖析中包含了一种共情的目光。女主角桑德拉的家庭矛盾实际是典型父权制家庭矛盾的“性转版”。她在情感生活中的专横与强势,事实上更贴近于人们对传统男性气质的想象——这也是导致影片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但特里耶的高明之处在于,她成功地将观众的注意力从破解秘案和对女主角的道德审判转移到当代人普遍的情感困境之上。在对主角的逐渐体认中,本片的独特主旨呼之欲出:如何真诚面对自己的不完美,处理来自外部世界的偏见与恶意,并坚持自己笃信的原则,是复杂的生活交给每一个普通人的考验。

相比明快的《芭比》和冷冽的《坠落的审判》,兰斯莫斯的《可怜的东西》则在科幻架构下放飞了更加炸裂的想象。相比几位女导演的作品,这部影片的冲击力更多来自极端的身体实验和视觉表达,以及狂野的女性主义科学实验。女人是否能带着从未父权制度沾染的大脑开始新生?艾玛·斯通饰演的“暗黑芭比”在另一重维度给出了答案。同样涉及超自然奇幻元素的是意大利青年女导演阿莉切·洛尔瓦赫尔的《奇美拉》。清新复古的影像风格勾勒出介于古今之间,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神圣与世俗之间的超凡时空,以女性的细腻想象描绘出一处。

电影《可怜的东西》

除了来自欧美地区的女性题材影片,值得一提的还有阿根廷女导演劳拉·西塔雷拉在《迷雾中的她》中以精妙叙事编织的另类女性时空。这部影片在《电影手册》2023年度推荐中夺得头名。导演对公路片的创造性转写无疑是对这一男性主导类型的有意颠覆。在裹挟偏见的历史书写里,女性从来都被掩藏在迷雾中。当人们终于想起寻找她们时,她们却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影像的力量使她们从迷雾中显露真身,并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不灭的印痕。这样的主题,无疑为当下女性电影人的工作给出了巧妙的启示。

二、老牌导演,再发新声


虽然2023年“后浪”风头十足,但也并未掩盖“前浪”的强势输出。纵观老牌导演们这一年的作品,大部分可圈可点的影片还是他们一贯擅长的“男人戏”。其中,诺兰新作《奥本海默》取得全球票房第三名,并成功破圈,引起科学界、电影界、战争史学界的广泛讨论。马丁·麦克唐纳的《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马丁·斯科塞斯的《花月杀手》和大卫·芬奇的《杀手》也分别奉献了罗伯特·德·尼罗、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科林·法瑞尔、迈克尔·法斯宾德等历代影帝的演技狂飙。而更注重艺术实验的《枯叶》(阿基·考里斯马基)、《闭上眼睛》(维克多·艾里斯)、《狗神》(吕克·贝松)和《小行星城》(韦斯·安德森)也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观众对这些成熟艺术片导演的新期待。

首先来看万众瞩目的《奥本海默》。这部改编自传记《美国的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成功与悲剧》的影片轻松超越《波西米亚》,成为全球电影史上最卖座的传记电影。诺兰不再执着于构想烧脑的科幻世界,而是试图回到电影最基础的任务:以影像呈现不可见。在三个小时的影片中,影片以黑白的“现在时审问”和彩色的“过去时回忆”穿插构成交叉叙事,用这种电影独有的方式回溯历史。在这段以电影为形态的历史中,视觉图景呈现了文字未曾书写的个体感受与经验。它带领观众走进物理学家的脑内,不但使抽象的量子力学变得直观,使人得以从感性层面认知科学研究中常常被忽略的直觉、灵感和想象力,同时也凸显了科学家作为情感丰富的个体,在重要历史时刻所经历的艰难抉择。在这样的叙事结构下,奥本海默和他领衔的“曼哈顿计划”不再是遥远的秘闻,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参与的反思行动。

电影《奥本海默》
和许多人期待的大场面战争片不同,诺兰避免了直接呈现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的灾难现场,而是转而探究原子弹在人们心中引起的核爆反应。原子弹的制造者看似是战争的胜利一方,实际上也必须承担无法解脱的精神创伤。这样的表达选择很容易与当下我们所经历的国际地缘政治状况形成互文关系。成功还是悲剧,胜利还是毁灭,《奥本海默》所表达的看似是个体的历史选择,其实更是历史对普遍人性的考验。

2023年下半年上映的影片中,马丁·斯科塞斯的《花月杀手》最为引人注目。这部由苹果公司出品的影片是斯科塞斯继网飞出品的《爱尔兰人》之后与流媒体的再度合作。影片延续了斯科塞斯一向热衷的美国历史与犯罪题材,也同时汇集了他所钟爱的两代男星:罗伯特·德尼罗和迪卡普里奥。然而,此次他选择的故事却格外沉重。这起团伙诈骗谋杀案的大背景,其实是上世纪20年代美国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掠夺和残害。而对于这场背负了巨大道德包袱的阴谋,斯科塞斯的叙事策略显得举重若轻。他并没有刻意把悬念留到最后一刻,而是让观众提前发现真凶,并在每次针对奥赛奇人的谋杀案件发生时充分体会杀人者的冷酷无情。导演本人也在影片最后出场,直接表达了对西进运动的历史反思和自我审判。在这一点上,他也与拍摄《奥本海默》的诺兰达成了某种共鸣。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美国之外的“小国电影”,则会发现芬兰资深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执着的美学创作。今年上映的《枯叶》与他的上一部作品《希望的另一面》已经时隔六年,但美学风格却更加贴近他在90年代创作的《火柴厂女工》和《浮云世事》。实际上,许多艺术片导演都曾因“自我重复”被诟病。但这丝毫不能阻止考里斯马基反复拍摄“同一个故事”。节制的表达,执拗的爱情,贫瘠的生活,冷酷的现实……在数十年的电影生涯中,他不断接近自己理想中的故事,唯一改变的是时代背景:上一部电影描绘了当时芬兰本土的难民危机,这部影片则以收音机中关于俄乌战争的报道作为不可忽视的背景音。而为这段爱情故事提供土壤的空间则正是电影院。在今天,人们对电影的迷恋和这部电影的美学风格一样,成了属于上个时代的“复古之物”。而电影作者风格的经典化,则为影迷在时间之流上留下了可见的刻度。与之类似,韦斯·安德森的新作《小行星城》也延续了《布达佩斯大饭店》和《法兰西特派》中建立起的“糖霜喜剧”风格,因而同样难以逃脱同质化的批评。

相反,让人耳目一新的是83岁的西班牙导演维克多·艾里斯的新作《闭上眼睛》。这部关于电影演员生平故事的“迷影之作”似乎并不追求任何个人风格,而是在本体论意义上探寻电影挖掘历史与真相的能力。在人工智能与数智时代的双重挑战下,老牌电影作者以不同方式选择了“回归本真”。或许在内容生成和虚拟现实的潮流中,电影艺术确实需要回溯他最初的起点,才能重新焕发不可取代的生命力。

电影《闭上眼睛》

三、中国电影,青年崛起


在全球电影工业更新换代的大背景下,中国艺术电影的舞台也迎来了青年导演挑大梁的一年。2020年以《野马分鬃》获得广泛关注的80后导演魏书钧,今年迎来了《永安镇故事集》和《河边的错误》两部作品的公映。《永安镇故事集》延续了《野马分鬃》中电影青年的故事。虽然具备了小成本、入围国际影展等小众艺术电影的必备元素,但魏书钧的目标显然是跨越艺术与商业的区隔,制作面向大众和市场的文艺剧情片。改编《河边的错误》就是一次这样的尝试。在小说的留白处,魏书钧凭借自身的电影美学修养进行了丰富的视听元素填充,把电影制作成了风格独特的悬疑类型片,收获了良好的口碑。比魏书钧更加年轻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作者,90后导演孔大山。这同样是一部跨越类型,脑洞大开的想象力之作。这部挣脱了经典电影规矩和教条的光怪陆离之作,意外地吸引了广大年轻观影群体。显然,随着艺术电影消费群体的年轻化,影片类型和作者代际也出现了相应的转型。

电影《河边的错误》

与新生代电影作者的登场同样重要的还有国内艺术电影放映机制的不断完善。2023年,中国院线不但上映了《芭比》《奥本海默》等海外大制作影片,也为《火山挚恋》《记忆》《困在心绪里的儿子》等外国艺术片打开了放映通道。金棕榈得主《坠落的审判》也定档2024年3月在中国内地上映。总而言之,2023年的艺术电影在中国和世界范围内都迎来了久违的活跃。在创作者、观众和院线继续保持活力的前提下,未来的艺术电影还将实现更多新的突破。




作者简介:

缴蕊,电影学博士,研究领域为欧洲电影,电影史论,文化研究。现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北京文艺观察”,感谢“北京文艺观察”和作者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贾硕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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